这起医疗事故，阴谋论无法解释

一直以来，尤二姐堕胎致死的医疗事故，主流解释都是阴谋论。

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能解释，主治医师胡君荣先生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和勇气？哪怕贾琏提醒他说，尤二姐可能是怀孕。但胡大夫又是诊脉又是看脸之后，还是斩钉截铁地表示：这就是“瘀血凝结”，果断开了活血药打胎。一副急着完成KPI的作派。

【资料图】

事故发生后，胡先生也非常及时地卷包跑路，也是一副心里有鬼的样子。

可是，即使本着阴谋论考虑，这件事仍然有各种反常识BUG：

从王熙凤角度看，她连张华都不放心想要搞死，为什么会让胡太医逃走？太医手里这个把柄，比张华手里的把柄可要严重得多，够讹她一辈子。

从贾琏角度看，这次严重误诊害死了他的亲生孩儿，他发了顿火就翻篇了？不医闹也就罢了，居然不报案？人虽然跑了，涉事单位可跑不了——历史上，能够为公府世家服务的太医，都是有编制的公务人员。能进入体制内的医生，要经过地方官推荐、望族提名、国家审核等层层选拔。他的家族背景、推荐人、保证人都会记录在案。一旦出了问题，家族要负连带责任，举荐他的官员也要吃挂落。

从太医的角度看，要什么样的回报诱惑，才能让他甘冒奇险故意杀人？要知道，他害死的人命，很可能是贾琏一系的唯一合法继承人。这条人命的代价，是彻底得罪公侯家族、彻底丢失仕途前程饭碗，甚至还可能被杀人灭口。潘金莲给大郎吃药，是为了奔赴美好前程，胡医生又是为了什么？如果是为了钱，要多少钱才能买一个人一辈子？凤姐出得起吗？

按清律，庸医无恶意的误诊导致伤亡，严重者按过失杀人论处，一辈子不能再行医。但如果有主观故意，涉及谋财，是斩监侯——死缓。

最后，这起事故最关键的一个BUG是：这是一次严重违背业务流程的行为。换句话说，如果这件事按正常规矩办，事故完全不可能发生。

侯府病人，想被害死也不容易

红楼梦里有几个资深的药罐子，命都没了病还没好。

药罐子1号林黛玉：吃过好几个大夫的药，什么王大夫、鲍大夫都开过药，但“总不见好”，宝钗看了方子吐槽说，还不如食补呢；

药罐子2号秦可卿：生病时一天看好几趟大夫，“有的说道是喜，有的说道是病；这位说不相干，这位又说怕冬至前后：总没有个真着话儿”，用尤氏的话说是：“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，那里要得？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，人怎么说，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；可倒殷勤的很，三四个人，一日轮流着，倒有四五遍来看脉！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儿，吃了也不见效。”

药罐子3号王熙凤：年纪轻轻操劳坏了身体，病休的时候“天天两三个大夫用药”。

如果总结一下这三位药罐子看病方面共同点，最明显的是：或者是好几位大夫“比稿”，或者找一群大夫“会诊”。虽然没有被任何大夫治好，但绝不会被任何一个大夫害死。

当然，太医们也会双手双脚拥抱这种制度，因为他们的职业红线也就一句话：病人可以死于自己的病，但绝不能死于我开出来的药。

你看给秦可卿看病的张友士大夫说的话，那叫一个滴水不漏：“人病到这个地步，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；吃了这药，也要看医缘了。依小弟看来，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；总是过了春分，就可望全愈了。”——你现在吃了药，过三个月才知道能不能见效，别问，问就是医缘深浅。

其实想想也不难理解——你只有非常有限的信息，却必须要做出事关人命的决策，怎么能不尽量圆滑保守？

VIP病人的特殊待遇

为了保证病人不被庸医误诊，贾府还有一个流程上的规矩，就是药案复核制。

看看这段王熙凤的工作量描述：

“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跟王夫人送殡，又顾自己送殡去占下处。目今正值缮国公诰命亡故，邢王二夫人又去吊祭送殡；西安郡妃华诞，送寿礼；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，一面写家信并带往之物；又兼迎春染疾，每日请医服药，看医生的启帖，讲论症源，斟酌药案。”

虽然王熙凤不可能去对医生的治疗方案指手画脚，但作为当家人，她有权利也有义务对家里人的就医流程负把关责任。

王熙凤养病期间，李纨探春宝钗三人当家，史湘云生病请医，带医生进园的任务，都不能是普通婆子，得是“管事的头脑”；医生看病开药之后，婆子们还要先把药方送到李纨三人手上过目，没有问题以后，再由三巨头安排人去取药、监派调服。

宁府也有类似的流程：贾蓉带了特意延请的名医张友士给秦可卿看病，看过以后，“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，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”，得了领导指示以后，才会安排人去照方抓药。

贾母因招待刘姥姥累着了身体不适时，请医生的过程更是被描述得大张旗鼓：贾珍、贾琏、贾蓉三个人亲自带着王太医进场，宝玉又亲自迎出来。太医进屋时看到的情景是：“贾母穿着青绉绸一斗珠儿的羊皮褂子，端坐在榻上。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，都拿着蝇刷漱盂等物，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。碧纱厨后，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、戴宝插金的人……”

这么多人盯着呢，六品打工人只能在线卑微。

晴雯看病，一次违背流程的风险

两府里，主人阶层的人生病，从请大夫到最后开方煎药送服，一条龙都有不同的人把关盖章通过。而丫鬟下人们生病，轻症就靠抵抗力和休假养生，重症或时疫就搬出去——不能传染给主人们，特别是园子里体弱多病的小姐们，人命价格不同，事实就是如此残酷。

但宝玉疼惜晴雯，宁可坏一点规矩，也让下人们去请大夫进园看病，为此还向李纨报了备，让她帮忙清场，保证大夫进园的时候不会遇到女孩子们。

正是因为晴雯看病不是能上报的正规流程，所以小厮婆子们把它当成一次吃回扣的机会，请了一位新大夫。书上没有明写吃回扣，但有暗示：婆子们主动来替大夫讨要车马费时说，“这个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的，这马钱是要给他的”。

宝玉问起王大夫来看病给多少时，婆子回答说，王大夫和张大夫是不单收费的，“每常来了，也并没个给钱的，不过每年四节一个趸儿送礼，那是一定的年例。这个人新来了一次，须得给他一两银子。”简单说，就是会员制，通过总管房来请大夫看病，是走年费的，具体办事的人得到的好处恐怕有限。但晴雯私下看病，没有办法走总管房流程。

但正因为私下看病，所以很难断定这位给晴雯开了“虎狼药”的大夫，到底是太医院的正式员工，还是跑腿人为多拿点回扣在大街上抓来的江湖郎中。甚至贾宝玉扔给婆子的那二两多银子最后进了谁的嘴里，都很难说。

但从业务本身的效果看，如果不是贾宝玉自己替晴雯把关看药方，最后果断决定再把用惯了的王大夫请来复诊，很难说会不会早点要了晴雯的小命。

这就像现代人养生美容，为了懒省事或省钱，总喜欢抛开正规品牌或医疗体系，迷信一些独家秘方、老中医传人、毁容偏方等等三无产品，出了事都找不到责任人背锅。

别小看流程

可以断定，给尤二姐看病的胡君荣，绝不可能是在太医院有正式编制的皇家打工人，而更像一个江湖游医，所以才完全不珍惜自己的职业前途，也不怕后续连累一大串推荐人。

一个江湖游医，居然独闯侯府，一剂药干掉未来继承人，然后还全身而退。比起千疮百孔的阴谋论，更现实的逻辑是：这个故事本身就讲崩了。

母子两条命，一个名义上还是二房主人，另一个是正牌的公府血脉，就医的时候，居然一不走正常报备流程，二不优先请信得过的签约供应商，三不执行业务比稿，四不严格把关方案利弊就闭眼执行——贾琏在这里被强行降智，不像是在侯府管了多年庶务的基干，判断力都不如养在深闺的贾宝玉。

我以前写过，红楼二尤的故事，就像是从别的宇宙里强行粘贴进来的，它与主线的连接过于生硬，很多所谓阴谋也过于不合逻辑，为了让尤二姐赶紧死掉，不惜让她降智失语，甚至让堂堂公府的各种流程集体失效。但凡有一个环节还在正常运转，这场医疗事故都不会发生。

很多人说起大厂的弊端，往往会提及各种复杂的汇报审批流程，但是，这属于一种你又恨它又干不掉它的东西，因为它是一种保护机制——所有人都可能犯错误，所以需要纠错机制。

一个组织在初创期时，它的主要任务是提升成功率，因为成功的收益远远大于失败付出的成本，所以它可以冒险，可以不需要遵循各种规则，可以无限加快决策效率，说干就干。

但是当组织进入成熟期或者业务缓慢增长期，它的失败成本有可能大于成功的收益，这种情况下，就要无限降低冒险成分，无限降低决策失误率——最简单的办法，就是通过流程来分担责任，共同规避风险。或者，从中孵化出一些具有独立决策权的小业务team。

业务失败的成本是钱，但医疗失败的成本是命。在真正重要的事上做好流程把控，永远是一种职业化的行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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